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我和陈若冰》作者:醉也真 文案: 每个姑娘的十六岁,都有一个陈若冰。   如果我是男生,我就永远会和陈若冰隔着一层纱。虽然我会有和她结婚的可能性。   但我不要这种可能性,我要曾经的百分之百的知心。   1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流行说闺蜜这个词。究竟什么是闺蜜,我始终没有搞明白。似乎是用来形容可以天天腻在一起,同床共枕,甚至分享和男友床上秘闻的两个女生。可有时两个女孩子的关系又十分微妙,一点导火索就可以让她们形同陌路。   按照前一个标准,我和陈若冰绝对算是闺蜜了。但我不愿意用这个词,我一度都找不到准确的词汇来形容我们的关系。渊源千年的方块字,有时候真是苍白无力。   我和陈若冰是在高中认识的。她在高中三年,每一次大大小小的考试,都稳居年级第一,只有一次被个男生超过了。那次整个年级的女生比这个男生都兴奋。一是因为陈若冰终于不是第一了,二是终于有个男生跳出来担起了学霸男神的大旗,满足了女生们的幻想。于是这个男生一度成为年级的焦点。   先放下这个男生不提,只说陈若冰。   陈若冰在高一第一学期就已经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学习能力。数理化几乎没有题可以难倒她,甚至连英语和写作文都在班里名列前茅。这样厉害的人物,偏偏是个不苟言笑、小巧玲珑的女生,长得也十分白嫩好看。   我们学校是个市重点,虽然比不上如今的人大附,但也可以勉强列入第一集团。那会儿老师们都往状元的方向培养她,自然跟对我们这些普通学生不一样。没事给她上小灶,连跟她说话的语气都比别人温柔许多。   所以从高一开始,陈若冰不知道招来了多少来自同性的嫉妒和异性的爱慕。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一定要找一两个所谓闺蜜才可以,不然就成了另类。我一直搞不懂这种心理。后来明白,我国的教育,从小就不鼓励个性。每个人生怕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只有穿上校服才会觉得安全。而如果一个女生常年一个人在学校里出入,意味着不合群,要承受很多不同的目光。对于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来说,是有些可怕的事情。   那会儿女生找闺蜜,大都跟身高相符。陈若冰站队伍第一个,我在她后面,自然而然地跟她做了朋友。于是像进行某种仪式一样,我们一起吃饭、上厕所,做其他好闺蜜都要做的事情。   陈若冰人如其名,对谁都有些冷,连笑都是把嘴微微一翘,然后迅速回到初始位置。我刚开始和她在一起,总有些不适应。一度猜测她强忍着不适在跟我一起吃饭,出入校园。后来我发现她没有,她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在我面前她完完全全是她自己。   那会儿走在学校的长廊里,去往食堂的小路中,甚至在教学楼四层那个宽阔的天台上,我都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那些目光不是看我,而是看陈若冰。如果是遮遮掩掩的眼神,那是来自于男生。若是明目张胆,甚至有些品头论足的意思,那必然来自于同性。   陈若冰不知道是没看到,还是习惯了,从来没有对那些目光做过任何评论,而我也闭口不提。后来有一次,她拿出来一盒子巧克力,说是别人送的。   我笑着问:“哪个男生?”   她犹豫了一下说:“二班的。”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陈若冰把巧克力推给我:“送你了,我不喜欢吃甜的。”   我耸耸肩,白来的巧克力为什么不要,况且还是形状各异,精致地摆在一个个小方格子里,看起来诱人得很。   我拿出来一块扔进嘴里,边吃边说:“看来不是你心仪的那个。”   从那以后,陈若冰经常会给我拿来各种巧克力。有阵子她说父亲出国,给她带了一盒子巧克力。那种巧克力也被做成各种可爱的形状,有时候是个兔子头,有时候是个心形,用一层金纸包着。她每天给我拿来一块,就在我们吃过午饭,在天台放风的时候,她从兜里变魔法似的掏出来。而我每天的乐趣就是猜测今天的巧克力是什么形状,拿到之后小心地剥开金纸,端详片刻,然后放进嘴里。   那段时间是北京的秋季,天又高又蓝,空气中全是干爽清新的气味。我和陈若冰站在天台上,风把我们宽大的校服吹得鼓鼓囊囊,有时候敞开拉链,上衣就飞了起来,像长了翅膀。   我就在这飒飒的秋风中,感受那甜中带苦的味道。   后来成了习惯,即使没有巧克力可吃,我们也经常去天台吹风。有时候那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会把外套脱掉,只剩一件无袖背心,然后体会风快速地划过我的脖子、胳膊、甚至腋下的感觉。   陈若冰起初只是看我这样,后来也脱掉了麻袋一样的校服。她里面通常是件T恤。而她长得十分单薄,风也会顺着她宽大的袖口灌进去。迎着太阳,她胳膊上的皮肤吹弹可破,一根根细小的金色汗毛在风中起舞。以至于一年之后,我见了她满是伤痕的身体,疼得无法呼吸。   也许人都是这样长大。完美的东西总要有些瑕疵,才能有机会说出“瑕不掩瑜”这种鬼话。   2   刚跟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无论我怎样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嫉妒仍旧是每天都要面临的敌人。是啊,要让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对另外一个漂亮成绩好的女生没有嫉妒心,心甘情愿做她的绿叶,还是太难了。   但她虽然冷,其实是很真诚的人。每次给我讲题,总会一下子抓住问题关键,直中要害。我多少也算个脑子聪明的姑娘,通常她一句话就让我豁然开朗。   所以那时候,对她的感情很难描述。除了嫉妒,还有一些合拍的感觉。   和她在一起久了,也就习惯了,我也乐得不多说废话。除了我俩,其他的女孩子凑在一起总是叽叽喳喳。所以那时候我一直在想,即使因为不甘心作陪衬离开她,可能我也无法忍受其他女生的多话了。   陈若冰做什么事情仿佛都是四两拨千斤。高一下学期有个物理竞赛,限定每个班报一个人。那时候班里有个男生物理很好,很早就学完了高中课程,没事就跟物理老师讨论诸如“量子”、“时光扭曲”之类的我们听起来是玄学的东西。于是这个名额自然给了他。后来临时说我们班多一个名额,老师就让陈若冰临时顶替了。结果没有任何准备的陈若冰和那个男生都拿了全国的二等奖回来。   那时候我在班里虽然不算是个特别刻苦的学生,但每天晚上回了家也至少要保证三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因为我们班算是学校的唯一重点班,都是煽动学生报清华北大的,课业负担非常重。后来偶然间我问陈若冰,她说她每天八点左右作业就做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看乱七八糟的闲书。   再后来有一天,她偷偷给我看了个本子,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字。她说是她写了一半儿的小说。我翻开来看,每一章的开头,她都仿照红楼梦,起了两句诗作为标题。后来我才想起来,这叫章回体小说。   我那时候粗略地扫了几眼,觉得生僻词汇很多,晦涩难懂,随便说了几句就还给了她。   是的,我的文学水平比她差的太多(如果我有的话)。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一个人,是不会随便把自己写的小说给别人看的,除非ta觉得对方可以读懂。   随着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我的嫉妒心渐渐淡了。一个人只会嫉妒和自己在一个水平线上的人。一旦她和你拉大了距离,你就不会嫉妒她了。   从这起,我感觉和她相处开始愉快了起来。其实表面上没有什么不同,仍旧是每天上下操、吃饭、遛弯、吹风这些无聊的事,但想通了,心里那层屏障揭开了,两个人都能感觉出来不同的。   这种不同可能十分微小,也许是我说话时语气的改变、笑起来嘴角弧度的变化,或仅仅在一个眼神里。   那段时间,《流星花园》火遍了大江南北。每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女孩子都生出一个灰姑娘的梦。陈若冰后来给我拿来《流星花园》的书。我回去一字一句地读完。第二天她说:“为什么女主角一定会喜欢那个白马王子?我要写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好啊!”我说,“我也早就看腻了这种老套的情节了。”   “那我们写一个女主拒绝了皇帝,拒绝了王爷,最后选择了一个落魄书生的故事吧。”   当时的我和陈若冰,为这个想法兴奋了好几天。那种感觉就像偷窥到宇宙的秘密,全世界人都在为地球是平地而陶醉,我俩却嗤之以鼻地说,地球是个球啊,愚蠢。   于是我真的开始和她一起写故事了。故事分两条主线,我们两个一人一章。万事开头难,但有陈若冰一起,很多第一次会遇到的问题都迎刃而解。她教我“说”是“道”或者“曰”,我说我还是不会写对话,但语文课真的学过啊。她说等我们把这个故事写完,你就会写对话了。   现在如果再拿出当时我们写的东西来看,一定会觉得幼稚可笑。可那时候的我和陈若冰,确实在创造只属于我俩的那个世界。   高一的下学期,我有个远房表哥转来了我们学校。他大我一岁,学习成绩一般,但篮球打得特别好。于是那时候起我经常跟着表哥一伙人打篮球。表哥教了我们一些基本技巧,我也都是囫囵吞枣地练一练。按表哥的话说,女生打篮球,不需要得分,甚至不需要真会打,会摆姿势就可以了。   当时高一的我觉得他十分幼稚,现在想来,简直是金玉良言。   我虽然个子小,但是按表哥的话讲,很有运动天赋。个子小最起码有不丢球的优势。再加上那些男生也不好意思真跟我对抗,于是看上去我打得还不错。   也因为表哥的鼓励和这段篮球时光的影响,我之后陆续沉迷过游泳、马拉松、羽毛球、滑雪、乒乓球和练肌肉,并且每一项都玩得不错,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总之,一个夏天我就晒成了一个黑丫头,身高也奇迹般地长高了四厘米。那段时间,放了学陈若冰经常在篮球场旁边的葡萄架下写小说,偶尔抬头往我们这边看一眼。她的出现让篮球场上所有男生的血管里灌满血液,跑得更快,跳得更高,以致到后来,我已经能从这些男生球场上的表现来判断陈若冰是不是在旁边。   和表哥打球的这群男生里,有个叫林澈的男生,和表哥同班。表哥还有他基本每次打球都和我是一伙。进行过集体对抗性运动的人一定体会过同伴之间的那种美妙的默契感。打篮球你进攻的时候他替你挡拆,踢足球在你带球跑到对方前场被两个后卫盯住这时候一名队友跟上来管你要球,或者羽毛球双打比赛中你为他创造了优势他一击命中。那种心有灵犀无法描述,我想这就是集体性运动的魅力所在。   当时在打篮球的几个人中,开始表哥跟我配合得最好,后来慢慢地和林澈越来越默契。我在后场控球,他会提前跑向我传球的方向,我被看住时跑过来接应我,或者在我上篮的时候替我挡住对方的球员。这种球场上的心领神会比甜言蜜语要有用多了,想要忽略也是不可能的。   后来有一次,天特别热。打完球我身上的球衣几乎湿透了。表哥买来几瓶冰镇可乐,我拿起来咕咚咕咚地往下灌,一边灌一边往葡萄架下面走。陈若冰双腿叠挡在石椅上,靠着背后的石柱,看我走过来,有点兴奋地说:“我已经写到她女扮男装和书生一起赶考了。”   “这么快!晚上给我看看。”我一边说话,一边打了个很大声的嗝。   陈若冰露出嫌弃的表情,我刚要说话,听到背后有人说话。   “慢点喝不行吗?”我捂着嘴回过头。   林澈看着我笑了笑,眼神转向陈若冰,笑着说:“你是陈若冰?”   陈若冰“嗯”了一声。   “如雷贯耳啊。”   林澈说着递给陈若冰一瓶可乐,出乎我意料的,她接了过来。   和她在一起这么久,我知道她从来不喝可乐。   陈若冰扭开盖子,喝了一小口。   林澈在她对面坐下,隔着走廊,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我在和陈若冰一起的时候,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好像过来和我说话的男生,最终的目标都是她。即使他们看起来跟我聊得很开心,而只是偷偷地瞟上她一眼。   我花了很多时间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毕竟陈若冰没有做错什么,她对我很好。于是我把她想成是我的妹妹,那些傻小子都在觊觎我的小妹,然后我就有那么一点骄傲了。   然而此时此刻,有一种魔鬼一样的负面情绪冲到脑子里,打败了长久以来我建立起来的防线。因为是林澈,也因为陈若冰的那一点回应。   在我几乎要投降的时候,听到林彻问:“总看见你在这抱着本子写字,写作业?”   “写点东西。”陈若冰轻描淡写地说,然后看着我笑了笑。   那一刻我被她的微笑解救了。   我想起我们的那个小世界,那是不属于任何男生、任何人的故事。谁也夺不走,谁也无法闯入。   那时候我在心底发誓,我不会再因其他任何男生而生她的气,绝对不会了。   3   那之后,林澈又和陈若冰有了几次愉快的聊天,当然我也在场。一直以来印象很好的一个男生,如果对另外一个女生搭讪,而且搭讪的对象是陈若冰,即使这种搭讪可能是我的假象,我对他的感觉也不可能回到之前了。   再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天下了学表哥有事先走了,我和其他几个人照旧在球场打球。打了一个多小时,我累得够呛。在一次防守中紧急转向,右腿一软,脚腕一下子外翻了。我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当时眼泪就被憋了出来。右脚疼得沾不了地。   林澈第一个冲过来扶住我,后来看到我伤得厉害,架住了我右侧的肩膀。   我一蹦一跳地往场外挪,看见陈若冰也跑了过来。她蹲下来小心地帮我脱了鞋,捧着我的脚。这样歇了二十多分钟,我的脚没有好转的迹象,脚踝已经完全木了。   林澈说去医院吧。他把我背起来,当时我全身都是汗水,趴在他背上的时候本能的用手撑起上身。   陈若冰和林澈一起跟着我去了医院。虽然是下班时间,医院看急诊的人也不少,忙活完了已经是晚上8点多。第二天我请假在家,陈若冰晚上来看我。她看到我高高肿起来的脚踝,肉眼可见的透明皮肤下聚集着大量组织液。陈若冰往手上涂了药,把几根手指覆在我的脚踝处,极轻的打圈,连带着说话都轻了。   “疼么?”   “不吃劲就不疼。”   她低着头,盯着我的脚踝,轻声问:“林澈和你,是不是关系不错?”   “还行吧。”我说。   这时候陈若冰抬起头,话语间带了点调皮的语气:“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人挺好的。”我实话实说,前一天受伤他一直跑前跑后,我很感激。但因为陈若冰对他也是与对常人不同的,这一点我很肯定,所以此时我脑子很乱。我凭着本能告诉她我的真实感受。如果她下一个问题问我是不是喜欢他,我想我会说“谈不上喜欢,但是印象很好”。   我甚至早就假想过那个最坏的可能,就是陈若冰真的很喜欢林澈。如果真是那样,我想我会继续调整心态,如果需要我会帮她,虽然这很难。   冰雪聪明的陈若冰没有继续往下问,只是“哦”了一声。   我在家休息了四天,然后回到学校上课,一个月之后回到了篮球场。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雷打不动地打篮球。学校里不光是表哥那个年级,连初中打篮球的小男生都认识了我。可以自由移动的快感十分美妙,失而复得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这样过了一周,当我发现陈若冰放了学再也没去过篮球场,而是在教室等我的时候,我知道我和她不约而同地做了相同的选择。   这件小事眨眼之间就这样过去了。林澈和我也是那样不温不火地打球。陈若冰再没有提起过他。   直到天气转凉的时候,我们的故事里,女主终于和她喜欢的人表明心意了。关于那个书生怎么表白,女主当时的表现等等具体情节,我和陈若冰讨论了很久。开始意见不统一,于是我们回去各写了一章,第二天拿来相互看。故事写到这,算是到了收获的时候。言情小说的主角们历尽艰辛,解开重重误会,终于心意互通。这时候的作者是最幸福的人。如果能有那么一两个读者说一句“写得真好”,作者便会被巨大的成就感淹没。如果这时候有读者说“终于在一起了,只有这个男主可以配女主,他俩是最合适的”,那作者绝对可以在背后生出一双翅膀飞上天。   我和陈若冰,各有一个读者,就是彼此。   之后迎来了一次期中考试,出人意料的,班里一个叫杨旭的男生以三分的优势超过了陈若冰,得了我们年级的第二个第一名。   别人看到的陈若冰没什么变化,但我知道这件事对她影响很大。看起来厉害的人,都有他的软肋。最擅长的东西,往往是她最在意的地方。   周五的时候,我邀请陈若冰在周六补完课来家里玩。因为我们两家离得很远,我还补充说晚上可以在我家住一晚。陈若冰很痛快地答应了。   陈若冰看起来很开心,还特意准备了一小包换洗的衣服。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去同学家里住。   我初中的时候经常去朋友家里玩,也有好几个玩得不错的女孩子来过我家里。不过自从上了高中,就只是偶尔打打电话了。   朋友这种关系,尤其是女孩子们之间的友谊,是很奇怪的。在一起时如胶似漆,但经常分开了就没有粘性了。对此我也搞不明白,只能归结为缘分没了。我一直觉得友谊这种东西是不能被人所左右的。   周六下午,我和陈若冰在我家看完了《断背山》。这是我第三遍看,这次眼泪只是漾在眼眶里,没有流出来。陈若冰从电影的中间部分两个人第一次分开开始一直在哭。我偷偷地抹了一把眼睛,递给陈若冰一卷手纸。整个过程我们两个没有什么交流,气氛十分压抑。   我开始后悔拿了这个片子,本来是想让她换换心情,开心一点。可我忘了陈若冰曾经告诉我,当她为她故事里的主人公想出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桥段,她经常会失眠很久,兴奋得无法入睡。她说她活在五颜六色的幻想里。   整个下午陈若冰都躺在我的床上不说话,思绪没能从那个叫JACK的男人身上抽回来。   相似的经历我也有过很多次,于是我没有吵她。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那两个男人的剧情。这时候太阳要落下去了,阳光打在我的床上。陈若冰抱着头枕着我的枕头,翘起来的腿在墙上留下了被拉长的影子。   4   女孩子们都是经过同床共枕来拉近关系的。   到了晚上,我和陈若冰洗过澡,换上了睡衣。下午笼罩的阴郁的气氛被氤氲的水蒸汽和洗发水的香味驱散了。   我抓住这难得的好气氛,说道:“我觉得你这次得了第二,其实是件好事。”   陈若冰趴在床上,两条小腿向上翘起来,拖着下巴看着我。   我继续说:“这样,你就没压力了。要不你总是背着第一的包袱,多累。”   “嗯。”陈若冰点点头,翻过身,和我并排躺在床上。   “给你听支歌。”   我把一只耳机塞进她的耳朵里,打开了mp3的开关。   一段欢快的旋律,张牙舞爪地跳了出来。   这歌声和平时听过的都不同,因为唱歌人那奇怪的发音方式。直到听到后面的“California”,陈若冰才扭过头,不可思议地问:“这是……英文?”   上来踩着节奏的“散dei”居然是“Sunday”,“Lazy”被唱成“累sei”,“Fantasy”被唱作“范他希”,演唱者操着这无法入耳的烂发音趾高气昂地唱着。但这种张狂和不羁,一下能击穿你的心脏,打开心门,仿佛可以在这冬天的深夜看见加州的阳光。   “California……”陈若冰喃喃地说。   我们两个没有再说话,大概脑海里都是加州的棕榈树和象牙色的海滩。   这个叫杨旭的男生是个聪明的家伙,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这段时间他成了年级的风云人物。以前他也是只能在远处偷窥陈若冰的其中之一,自从这次考试之后,他似乎收获了不少自信。课间我经常看到他走到陈若冰的座位旁边,讨论问题,或者随意地和她聊着什么。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我打完篮球,回到教室。陈若冰告诉我杨旭问她“可不可以作我的女朋友”,她同意了。   我很诧异,我幻想过陈若冰的男朋友,觉得应该是林澈那种运动型的男生,成绩不一定好。因为陈若冰成绩那么好,她不会在意一个男生是不是学霸。   结果她就真喜欢了另一个学霸?   “嗯,我其实到现在,这样被男生表白,也只有……三次。”   是啊,事实上女神最后都落在了一个看起来平凡实际上只是比别人多了一些勇气的男生手里。   况且这个男生是唯一一个曾经打败过女神的人啊。   “嗯,他看起来……还不错。”我说。   陈若冰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很多。那时候很多人谈恋爱,多多少少还有些遮掩,尤其是女孩子,有时候可能不会在学校里和男朋友拴在一起。我倒是经常看见我们年级比较著名的情侣中午一起去外面吃饭,或者放了学待在一起。而陈若冰好像完全不会顾及这些。于是全学校都知道女神陈若冰恋爱了。她和杨旭旁若无人地一起走在校园里,经常会引来周围人侧目。陈若冰这时候会用手把鬓角的头发捋到而后,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除了打篮球,陈若冰不能陪我的时候,我花了大量时间在我俩的那部小说里。我突然有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为什么女主要和那个书生在一起,她一个人也很快乐啊。为什么一定要把快乐和男人绑架?   这个想法在我心中喷薄而出,像决了堤的河水。我迫切地想把这个想法写下来,不能直白地写,要写在一个故事里。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想写一篇小说,这种欲`望强烈且紧急,仿佛一刻都不能等。   后来陈若冰问我故事写得怎么样,我都说没写完,也没有告诉她我把剧情改了。给她看的时候,她已经和杨旭分手了。她说写得很好,说我应该去写东西。   这个冬天一直没下雪,也不怎么冷。我一直都穿着薄外套加校服加短袖的组合,有时候打球打热了还会穿着短袖在外面疯,但从来没生过病。所以大人们那一套“着凉会感冒”的认知早就过时了。   5   那年的12月23号,气温突然降到零下10度。那天上午课间操的时候,学生们从教学楼里鱼贯而出。我们学校当时有个变态的规定,不让做操的时候穿厚外套,尤其是那种长款外套。那天我被冻得嘀哩哆嗦,胡乱在操场上晃悠胳膊,蹦跶了两下。前面的陈若冰情绪也不太高,动作也是有气无力。   下了操,大家三五成群地往回走。陈若冰走过来说:“今天晚上爸妈都出差了,去你家住行吗?”   “啊?行啊。”   我心情忽然好了,打趣着说:“你带换洗内裤了吗?”说完又自言自语道:“没事,穿我的。”   当晚,陈若冰第二次来到我家。吃了饭,我俩趴在一个写字台上写完了作业。我记得那天数学讲什么函数变换,作业做得我头大,幸好陈若冰在。我第一次有那种特别希望自己有个姐姐或者妹妹的想法。她可以和我一起做作业,看电影,写东西,分享少女所有的秘密。每天,她和我抵足而眠,灵魂相通。   我错误地以为随便一个姐姐或者妹妹都可以这样相处,实际上可能亲姐妹,恰恰做不到这样。   做完作业,陈若冰去洗澡。我想起她真的没拿换洗的衣服,就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新的内裤来,走到浴室门口。   “哎,给你拿了条内裤。”   等了会儿没听到她说话,因为那天我家里也只有老妈在家,陈若冰只是虚掩着门。我于是推门走了进去。   浴室里雾气弥漫,我喊了声“内裤放这了”,随即把内裤扔到旁边的洗衣机上。   陈若冰才看到我,“哦”了一声。   在我刚要转身出门的时候,我忽然瞥见因为我打开了门而逐渐消散的雾气背后,陈若冰背对着我,她腰间和大腿后侧有五六个触目惊心的红色印记。   那些印子太明显了,其中腿上的一处已经微微发紫。我楞在那里,一步也挪不动了。   陈若冰这时候已经洗完了,她关了花洒,察觉到我没有走,用浴巾盖着正面的身体,侧身对着我,说道:“等下,马上好。”   “转过来,我看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低,有点冷。   陈若冰呆着一动不动,眼眶被蒸汽熏得通红。   我觉得自己全身血管里的血液全都涌到脑子里了,上前一步拽住她身上的浴巾,一把扯了下来。   陈若冰小巧却呈半圆形挺立的乳`房周围,同样分布着七八处伤痕。其中右侧的乳`头上,有一处深红色的血痂。   我盯着她的伤口,脑子有个猜测,顺着这个猜测脑补出来的东西让我有想杀人的冲动。我扔掉浴巾,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卧室,屋里很暗,只开了一盏台灯。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屋里开着加湿器,湿润温暖。玻璃上起了一层水雾,但能看到雪花一片片的贴在上面。   黑夜里,我和陈若冰躺在床上,四周静得出奇,好像能听到雪落下来的声音。   我问道:“是他么?”   陈若冰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又问:“疼么?”   她又“嗯”了一声。然后陈若冰把身体凑过来,我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她。   “这几天,特别想跟你说,又开不了口。”陈若冰小心地把头埋在了我的胸口上。我感觉她说话呼出来的热气喷到我身上。   “本来也想……现在告诉你。”   她的身体太单薄了,肋骨都清晰可触。   “你会和他分手吧?”   “嗯,已经分手了。”   我和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我觉得身体已经僵硬。然后我发现自己胸前的皮肤被陈若冰的泪水打湿了。   那天晚上陈若冰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却迟迟无法入眠。我的心被恶意填满了,痛苦万分,仿佛理解了所有杀人犯和纵火者。我渴望山崩地裂、飓风海啸,随便什么都行。   第二天是平安夜,每个班级都会在放学之后有个晚会。那天我们班后排没人坐的桌子上摆满了买来的蛋糕、零食和饮料。上完第一节英语课,我走到教室后边,看到那张摆满了零食的桌子下面放了一箱子饮料,旁边放着几瓶啤酒。我猜是胆子大的体育委员买来的。   我拿起一瓶啤酒,倒着抄在手里,不算很沉,但是重量足够了。然后我走到杨旭的座位前。他察觉到我盯着他,抬起头。我没说话,直接把那个装满了啤酒的瓶子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啤酒混着鲜血立刻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   我听到陈若冰在旁边大喊:“沙玉!”   我朝着杨旭笑了笑,轻声说:“你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你连她的一个脚趾头都配不上。”   等杨旭的上衣都湿了,他才回过神,伸手抓住了我的衣领。   我昂着头,气势汹汹地盯着他。杨旭的表情由开始的怒目圆睁渐渐缓和下来,末了用不大的声音说了句“我喜欢她,但她没那么喜欢我”。   我没接他的话,只是冷笑了一声说:“松开。”   杨旭的手离开了我的衣服,这时候班主任已经被吓得跑过去报信的学生喊了来,瞪着我俩问怎么回事。   我和杨旭谁也没有说话。班主任带着两个学生陪着杨旭去了医院,教室里一片混乱,空气中是清新的啤酒香。   6   我把那瓶酒砸到他头上之后,身体里憋了十几个小时到处乱窜的怒气终于散了,像摆脱了阴魂不在的恶魔一般神清气爽。   当天的课大家也没有心情听,虽然发生了这个小插曲,但每个人都很快融入到联欢会的气氛里。那天我和另外一个女生,三个男生准备跳一段街舞。本来我一直担心跳不好,动作放不开。结果到了晚上,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感觉好极了,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每一个舞步都可以踏在节奏上。我觉得自己身体的每个动作都极度协调。虽然不是领舞,但我总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了我身上,那种感觉棒极了。然后我看见陈若冰坐在下面,笑盈盈地看着我。   所有节目都结束了。大家开始吃蛋糕,音乐没有停,气氛异常热烈。   这时候背景音忽然换成了那首发音极烂的英文歌。前奏响起来的时候我就听了出来,这音乐与我的心跳产生了共振,使得身体处于一个美不可言的状态。   我尽情地跟着节奏跳动摇摆,然后跟着唱起那些因为发音不对反而可以歇斯底里的单词。   我看到好多人都站了起来,一起在教室中间跳,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光。陈若冰也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跟我一起唱起来。   我用手弯了一块蛋糕,涂在了陈若冰的右脸上。她一下子又羞又气,用手挡住自己的脸,然后试着把脸上的蛋糕擦干净。   结果是我又用涂了蛋糕的手摸了她的左脸和额头。   陈若冰胡乱地擦着脸,后来终于想起反击,挖了一朵奶油花,拍在了我的脸上。   我笑着把那稀烂的花用手指刮下来,索性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唱,然后又觉得还缺点什么,于是拿起角落里的一把笤帚,摆在身前,当做吉他。   陈若冰被逗得笑起来,那一刻我知道原来她也可以笑得这样放肆。   然后我解掉了头绳,让长发垂了下来。   吊灯之间挂起来的装饰拉花上是一颗颗金色的小星星,我和陈若冰面对面地又唱又跳,那一颗颗星星化成一道道金色流光,在头顶飞舞。我没有试过毒品,但我估计当时的感觉和吸毒差不多。体内产生了大量的让人兴奋快乐的物质,让我不是我自己,或者说让我灵魂出窍,成了真实的自己。   我的灵魂挣脱了躯壳,游离了身体。她十六年的禁锢生活里终于得到了释放,她盯着陈若冰,一边跳,一边凑上去,在音乐唱到“California”的时候,她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落了一个吻。   陈若冰有片刻的呆滞,而后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状态。   而我已经分不清精神和肉`体哪个是真正的我。如果灵魂是我,那我怎么可以亲她的嘴?如果躯壳是我,那没有接触到陈若冰的我,为什么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像被电击一样的悸动?   当然这件事,我和陈若冰在联欢会结束之后,都默契地没有提起,好像过了午夜的灰姑娘,试图回归最初的生活。但我后来才意识到,那是我的初吻啊,怎么可能忘记呢?   在我用啤酒瓶砸完了杨旭之后的第三天,班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她说杨旭的额头缝了三针,说我的行为十分恶劣,本来按照校规要给我处分,鉴于我平时表现一贯良好,让我跟杨旭道歉,赔偿医疗费。又说杨旭只说在学校和几个男生打起来了,没有要求请我家长,也没有让他的父母来学校。我态度好的话,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当天下午放了学,我跑到理发店,把我的头发染成了酒红色。   第二天来到学校,陈若冰惊讶地问:“你是这会儿才开始中二么?”   我说:“是啊,我觉得自己的青春期刚刚开始。”   当时,那种打破桎梏的感觉让我上瘾,标新立异也好,特立独行也罢,就是不想和别人一样。那是十六岁的少女的一颗不甘于平凡、不想泯于众人的心。   绝大多数的人,在那个年纪都有一颗这样的心。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个个放弃了这些可笑的幻想。与平庸生活斗争到最后,早就忘了自己是不是做到了与众不同。多年之后发现,其实不是想不同,是想做自己而已。   那天下午放了学,我在班主任的办公室,对杨旭说了对不起。他说了什么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班主任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她要我把头发染回黑色,说我最近测验的成绩一次比一次差,让我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又质疑我和陈若冰经常在一起,怎么不多跟她学一学。   我和杨旭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同时看见了十几米外的陈若冰。她坐在楼道连廊边的长凳上,脱了鞋屈着双腿。她膝盖上放着一个本子,一手拿着笔,埋头在上面写着什么。那天她背后是一片油画一样的天空。那种蓝色是介乎于蓝和绿之间的一种。在陈若冰背后这种蓝色渐渐演变成橙色和金色。夕阳在地平线上落下去一半,把云的一侧映成了红色。于是那些云就一边红一边黑地翻滚起来了。   7   从那天起,陈若冰在我眼里的样子不一样了。她在别人眼里是冰山美人。以前我花了很久时间,才成功地把她当成姐妹一样的亲人。而现在,这些描述都不准确了。   陈若冰在我眼里一下变成了一个鲜活的、有温度的人。   可能是因为那个吻,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看她微微撅起的饱满的嘴唇,看她梳起马尾辫时,在脖颈后面露出的细软的碎发。   不仅如此,我觉得自己在一瞬间成熟了。那种感觉就像我一直站在光里,猛然扭过头,突然发现了身后的影子。   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审视自己的身体。   我惊讶地发现,镜子里的人已经是个有着动人曲线的姑娘了。印象里的自己似乎还是个干瘪的小丫头,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我洗澡的时间越来越长,开始在头发上用不同的发膜,小心地刮掉腋下的毛发,并且在经济允许的范围内买不同的护肤品往脸和身上涂。   有一次我打完篮球,身上出了很多汗。陈若冰无意地说了一句:“你用的什么洗发水?每次你打完球都能闻到你头发的香味儿。”   那以后我会偷偷地往身上喷香水,不仅开始买好看的衣服,还会留意内衣内裤的样式。Z之后开始注意自己的体重,会控制食量,甚至开始注意自己举手投足的姿势。   我不知道其他的女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事情,当时也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像开了窍一样,会用不一样的眼光观察自己和别人了。   陈若冰有天问我:“你发没发觉,最近放了学打篮球的男生多了很多?”   “好像是,天气暖和了吧?”   “我觉得不是,”她神秘地笑道,“他们是因为你才去的。”   于是我开始留心周围人的目光,那些目光不止是看向陈若冰了。自从我用啤酒瓶行凶之后,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个走在陈若冰旁边的姑娘。   的确是有不少人会跟我搭讪。以前打球有对抗的时候,男生都会让着我。但现在好像不是这样了,不少男生会特意地用尽全力防守。经常我控着球在外围转了几圈,也找不到进去的空档。   如果现在让我评判,那时候的沙玉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算是一个漂亮有魅力的姑娘了。   那种感觉就是,一直以来,陈若冰都站在舞台正中,我虽然站在她旁边,却是在阴影里。而突然有一天,也有一盏聚光灯打在了我的头上。   第二年,学校扩建,新建了体育场。那一年的春天迎来了学校最隆重的一次运动会。因为我平时经常打球,给人造成了体育很好的错觉,以至于班干部一定要我报一项才算罢休。但实际上我的短跑、跳远之类的项目一向不行。我看了看所有项目,最后选了距离最长、没有人报名的3000米跑。   虽然平时经常打球到精疲力竭,并且还特意练了几次长跑,可我还是低估了这项比赛。在枪声响起之后,6班的一个高个子女生就把节奏带了起来,我几乎要用一多半的力气才能勉强跟在她后面。身体里的氧气在第二圈的时候就入不敷出了,这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   站在跑道上的感觉和坐在观众席是完全不一样的,心脏不仅要提供身体剧烈运动要消耗的氧气量,还要应付因为紧张和兴奋而产生的额外负担。   我上了跑道,陈若冰就下了观众席,站在场外不远的地方。   第二圈领跑的女生仍旧保持着那个速度,我犹豫要不要继续跟着她,也不知道这样子跟下去,后几圈我会不会只能走下来。   3000米比赛可以说是中学运动会里面最枯燥无味、耗时最长的一项,女生的尤甚。起跑的时候大家过来加加油,之后就各回各位,可能都没有人关心跑道上的人跑了几圈。   第三圈的时候,我已经落在领跑女生之后十几米的地方。这圈再回来,除了计时的工作人员,我只看到陈若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场外。我有气无力地冲她笑了笑。陈若冰却兴奋地大喊:“沙玉加油!”   那时候我觉得心脏已经跳到了最快的极限,3000米需要的能量已经被我消耗得差不多了,还有四圈半的距离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四圈,有几个人已经明显地放慢了速度,几乎跟快走差不多了。我前面的女生速度也下来了,但这时候她已经在我前面五六十米的地方。对于平时运动不多,以学习为主的高中女生来说,3000米的确是太难了。   此时此刻,我估计场上的每一个女生心里想的都是:我为什么要报这个项目。   100米跑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在给运动员加油。甚至800米也可以吸引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可在我们生不如死的时候,观众席上的学生们三五成群的聊天,根本没有人在意。   汗水流到了我的眼睛里,我抹了一把额头,朝地上甩了出去。   虽然料到了这个情景,但没有猜到的是,此时想放弃的愿望是这样强烈。   我完全麻木地做着跑步的动作,逼着自己什么都不想,不去想慢下来、甚至停下来也没什么。   第四圈跑回去的时候,我看见陈若冰站在跑道旁边,手里居然拿了个纸杯,小心翼翼地往前递着。可能是看我跑步的样子十分艰难,她收起了刚才兴奋的表情,好像想让我快跑,又不舍得似的。   这个傻丫头!3000米跑至于半路喝水吗?!   8   那次3000米的比赛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极限与超越极限的意义。   在这之前,我对此的体会仅限于看电视画面里短跑运动员坚实有力的蹬踏配上激昂的音乐,会给人一种强烈的无法宣泄的感动。可作为观众又难以很精准的描述这种感动,到底从何而来,怎么理解?所谓的体育精神吗?   更不用说枯燥无聊长达两三个小时的马拉松比赛,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精神,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爱上这种运动。   但人生的魅力就在于你永远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在那次运动会之后的第八年,我终于完成了人生的第一个全马。   在我无数个长跑的夜里,无数次汗流浃背,身体达到极限的时候,我都想起高二那一年,那个崭新的体育场里,前面距离我五十米远的的领跑人,旁边那些关注我和忽略我的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想起跑到第五圈我决定往前追赶的时候,体育老师在旁边对我说“尽力就行”。   我当时想回答他:“我还有力气。”   我还有力气追上去,可我没力气回答他一个字。   有时候人的身体和人的精神一样奇怪,这二者相互影响,难以和谐。但它们一旦处于和谐状态,便可以激发出你巨大的潜力,做到平时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阳光照亮了体育场一半的面积。我跑到亮处的时候,便要迎着太阳,只得眯着眼睛,但汗水还是会流到眼睛里,涩涩地疼,周围几乎没什么人。跑到阴面,就好过很多,路过观众席,会听到阵阵加油声。   但当时每一个在跑道上的参赛者都知道,虽然跑到阴面的时候有人给你鼓劲,到达终点的时候有人迎接你,但最难过的地方在阳面,在那里只能一个人抗。   那天跑到最后一圈,我的步子反而轻了,并且心无杂念。除了在我前面的那个女生,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时候我生出了一种虚幻感,甚至对自己身处何处、所做何事都有一刹那的怀疑。但最终是脚下的地面提醒了我。   塑胶跑道从脚底传来的反弹力清晰而真实,我能感觉到背后缝着的号码布迎风起舞。右脚小脚趾上传来微微的疼痛感,但并无大碍。   我在最后一圈的阳面超过了前面的女生,成了领跑者,并且保持到了终点。   过了终点我看到陈若冰第一个走过来,眼眶红红的,却闭着嘴不说话。我情不自禁地过去拥抱了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我抱着陈若冰的时候,感觉心脏比刚才跳得还要快,几乎要承受不住,从胸腔里蹦出来。   然后我看到表哥、林澈还有其他同学祝贺我,我冲他们招了招手。   之后陈若冰瞪着眼睛瞧了瞧我,说:“你头发乱了。”   “那你帮我梳一下?”   我俩走到观众席上,找到位置坐下,陈若冰站在我身后给我梳头。那时候已经是傍晚,四月的微风清凉而温柔。我坐在那里,刚刚经历了冲击了心脏此时渐渐回归正常的跳动频率。陈若冰的影子刚好被太阳投射到我的旁边,于是我一边坐着喘气,一边盯着她的影子看。她双手小心地摆弄着我的头发,嘴里叼着一把梳子。我突然觉得周围一切变得缓慢安逸,连风的声音都能听到。陈若冰弄了一会儿,又觉得不满意,重头又梳了起来。   从头至尾我俩都沉默着,好像说一个字都是多余,都会破坏什么。   小时候总听说什么“知心姐姐”,我想我和陈若冰就是“知心”的感觉,是在一起呆一天什么也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的感觉。我一度怀疑我和陈若冰分享同一个灵魂,或者灵魂有某种联系,也许是亲姐妹也说不定。   当然如果真是亲姐妹,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运动会开完的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白天拥抱陈若冰时身体的触感仍留在大脑里。在那以后的无数个夜里,我幻想自己抱着陈若冰的身体,抚摸她曾经的伤口,然后亲她流下的眼泪。   每天即使不和她在一起的一小段时间,我都会在大脑中的地图里准确地标出她当时所在的位置。比如她现在在老师办公室,在教室做作业,或者在实验楼上实验小组的课。   就像那个烂俗的比喻,陈若冰在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角光环,是一个特殊的、超乎其他一切光环存在的光环。   从此,我的眼里就只有陈若冰一个人了。      9   日子就这样安静缓慢地往前走。   那时候表哥他们那一届到了高三最忙的一段时期,林澈却在那时候跟我表白了。   如果在高一的最开始听到他说的那些话,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只是,他说得太迟了。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自己和陈若冰在一起太久了,才会生出一些奇怪的情愫出来。那不是喜欢,至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喜欢。如果我先和林澈谈了恋爱,是不是就不用过得这样辛苦。   可人生不是数学题,代入一个新的假设,就可以得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结果。   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法像以前一样自然惬意地和陈若冰相处了。上学的每一天都成了一种痛并快乐的经历,一场不知结局的历险。   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觉得陈若冰对我疏远了,尽管我们每天在一起的时候仍旧很多。我和她再在天台上吹风的时候,会故意地找一些话题。有时候没什么可说的,我就会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我再也没有了以前那样坦然、自在的心态了。   那时候,表哥那一届的男生没什么时间打球了,我就跟同年级的一伙男生玩。当时五班有个叫刘宇飞的,有着小麦一样的肤色,弹跳超好,是那会儿为数不多的可以灌篮的男生中的一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天上完最后一节课,他都会雷打不动地站在门口喊我去打球。   有时候我会跟他去,有时候有别的事情,我就会在座位上对他大喊一声:“今天不打了!”然后他会说一声“好”,扭头拍着球离开。“砰砰砰”球砸在地上的声音会在楼道里响好久。   后来有一天中午,我和陈若冰吃完午饭,发现小卖部来了一种新的话梅干。于是一人买了一包,溜达到二号楼和三号楼之间的连廊上。连廊的两侧都是窗子,窗子下面是两排长凳。陈若冰在靠着操场的那一侧坐下来,一边吃话梅干一边盯着窗外。我站在她旁边,趴在窗台上,也盯着窗外看。   “最近又写小说了吗?”我问她。   “没有,没什么脑洞。”陈若冰想了想说,“之前咱们写的那个故事,我觉得你改得很好,但是……”   “但是什么?”   “不太现实吧。那个年代的女子,不成亲,没有孩子,可能连最基本的生活都得不到保障。况且,从小受的那些教育,很难冲破思想的禁锢。”陈若冰说到这,舒了一口气,“她不会快乐的。”   “可能吧,”我扭过头看她,“可以写穿越,穿越就好了。现代人的话,思维就不一样了。”   “现代也一样的。”陈若冰看着远处说。   这时候操场上传来了叫好声,是两三个坐在场边的女生,穿着初二的校服。球场上,刘宇飞正和队友击掌庆祝。   我无暇估计这些,此时全部精力都在应对自己紧张的神经,处理和陈若冰的对话。   “我觉得刘宇飞不错啊,”耳边传来了陈若冰没有语气的声音,“我觉得你应该和他谈恋爱。”   我沉默地看着球场的那群人,尽管内心已经翻江倒海,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刚才买来觉得酸甜可口的话梅干,这时候已经苦得没法下咽了。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掩耳盗铃的癌症患者,有一天被医生发现了身体肆意生长的癌细胞,然后被残忍地下了审判书。   我记得那天中午,陈若冰说完那些话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没有缓过来。直到下午的上课铃响了,我俩起身回到教室,我都没有再跟她说一个字。   那天下午,刘宇飞又来找我了。他在门口喊我,我再次向陈若冰的方向看去,见她低着头不停地写字,桌上摆的好像是本物理习题集。   我站起来跟着刘宇飞走出教室,委屈得简直要哭出来了。   我觉得自己简直太可笑了,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那天直到天色已经晚了,我还不知疲倦地跑动、上篮、投球,就好像那天运动会跑3000一样,跑得麻木了。   “还不回家?”刘宇飞问我。   “不想回。”   “哦,渴吗?”   “渴。”   于是他跑着去了食堂。   这时候打球的几个人都散了,我犹豫了一下,在场边坐下来等着刘宇飞。   一会儿刘宇飞跑回来,递给我一瓶冰镇可乐。我喝了一口,全身上下都清爽了不少。刚才憋在胸口的气仿佛都随着汗水蒸发了。   这时候天空又出现了那种幽暗的蓝色,最后一点夕光从背后射出来,把教学楼的玻璃窗镀上了一层红色。   刘宇飞扭过头看着我,忽然说:“你头发都湿了。”   我伸手把头后的马尾辫揽过来,看见发梢都黏在了一起。T恤的背后,被发梢弄湿了一大片。   第二天,我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一是我把头发剪成了短发,二是我成了刘宇飞的女朋友。   10   高二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压力一下子就上来了。   毕竟在我们高中那个时候,所有的路都指向一个出口——高考。你说它不合理,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是目前所有方案中最合理的一个。   当然,你不能去跟高中生说,去了清北也不能怎样。现在这种负能量太多了。   你要跟他们说,清华人有行胜于言的气质,北大有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哥哥姐姐。   不管怎么说,有梦想的人才是快乐的。   一模结束之后,陈若冰总分超了第二名三十多分。我们学校虽然每年都能有二三十个考上清北的学生,但从来没有像陈若冰这样突出的。学校从上到下都期待着弄个状元出来。于是那一年她成了全学校的希望,放了学就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去做额外的卷子。   而我当时的成绩考清北肯定没戏。而在京其他的学校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太大差别。其实不同专业之间录取线差很多,但当时懵懂无知的我也搞不清楚方向,谈及理想一片茫然。于是在这不尴不尬的位置上,反倒是没什么动力去念书。   那段时间我和陈若冰仅仅是一起吃午饭。就这点时间,也总是处于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气氛里。也许是我心态不对,所以其实只有我自己觉得怪异而已。   然后下午的下课铃一响,我趁着班主任没进来,第一时间和刘宇飞跑去操场打球。那时候好像在跟所有人作对似的,一下子叛逆成初中生了。这样过了一个月,被班主任骂了很多次。   当然这段和男生的第一次恋爱,不能说不愉快。   男生是和女生完全不同的物种。他会因为NBA谁是最好的中锋跟你争执起来,或者把一个简单的过人动作翻过来调过去地教你,直到把你的心情搞差为止。然后你拉下脸说累了的时候,他会说,那就休息一下。   我和刘宇飞在一起聊天基本上都是围绕着篮球。与敏感细腻的我相比,他大概可以称得上没有神经,体会不到喜怒哀乐,或者说,每天都在乐,觉得生活无限美好,当然不用高考的话就完美了。那些每天从脑子里冒出来的微不足道的失落或者喜悦,很难和他说。即使说了,他不会给出我想要的回应,于是我也就不会说了。   大概是和陈若冰在一起久了,以为任何一点小的感想,比如做的一个梦、脑子里冒出来的脑洞、或者因别人的某句话而导致的不开心,都可以拿出来倾诉。   不是这样的,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和我分享一切脑活动。   事实上恰恰相反,目前为止,我只遇到了陈若冰一个这样的人。   有天打完球已经6点多了,我和刘宇飞坐在操场旁边休息。刘宇飞滔滔不绝地跟我说昨天的NBA比赛,我一边附和,一边抬起头。   我忽然间发现,在教学楼和实验楼三层的连廊里,陈若冰坐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她好像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好像在写着什么。   我当时完全听不到刘宇飞在说什么了,脑子里都是远处那个模糊的人影。   我想她在干什么?写作业吗?她最近不是一放学都去办公室做题吗?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像是被人戳中了什么穴位,酸涩感涌了上来。一直以来那股莫名的拧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简直不知道此刻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我明明该在陈若冰的旁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一起看夕阳而已。   11   第二天放了学,我破例没有去打球,在教室坐着看书。一直到窗外的喧闹声平息,住校的学生已经回来上晚自习了,陈若冰才回到教室。她低着头走回座位,然后把头侧枕在胳膊上。   我走过去,坐到她前面的位置上,转过身看她。   出乎意料的,陈若冰的睫毛上挂着亮闪闪的泪水。   “怎么了?”我问。   陈若冰吓了一跳,抬头见到是我,好像又放了心,脑袋又躺了下去。这时候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顺着眼窝流到胳膊上。   “海淀的一模考得不好。”   “怎么不好?”   “总分大概在海淀的50多名。”   本区的一模之后,老师陆续发给我们各区的模拟题回去做。海淀的50多全市也能进前100,也是所有学校随便挑的水平。可对于陈若冰来说,这个成绩意味着考砸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那时候才知道她承受了多少压力。当时觉得老师们太残忍。现在在想这件事,我觉得可能也不算做是坏事。人总归需要点期待和梦想。即使在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会发现,很多东西不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叫它运气也好,机会也罢,总之,你得承认命运的不确定性。   这个角度我只能看见她光滑的额头,我伸出手轻轻摸她的头顶,小声提议:“今天晚上去我家吧?”   那天晚上我和陈若冰躺在床上,在黑暗里说了很多话。我问她想报什么专业,她说想学医,想去当外科大夫。我十分惊讶,托起她的手臂,想看看这么纤细的女孩子拿不拿得动手术刀。   我笑着说:“当医生不需要状元。”   她说:“嗯,不需要。”   我问:“那你不想写小说了吗?”   她说:“当医生要文凭,写小说不需要。”   我俩沉默了片刻,陈若冰问:“最近看你怎么都没心思看书,光玩了。”   我脱口而出:“反正不玩也考不到和你一所学校。”   之后又是一阵安静,陈若冰侧躺着面对我。黑暗里那条凹凸有致的曲线一动不动,之后很小的声音传来:“你不离开北京就好,我们还能经常见面。”   我楞了片刻说:“嗯,不离开北京。”   说完这句,我们两个都动了动身体,都换成仰面朝天的姿势。   “恋爱的感觉怎么样?”这个姿势让陈若冰的声音听起来像从远处飘来的,不那么真切。   我说:“挺好的。”   她似乎等待着我继续说下去,可关于和刘宇飞的恋情我只说了这三个字。过了很久,陈若冰说:“有些事情经历了才能明白。”   我附和说:“对,经历了才能明白。”   我没有告诉她,我经历了,和男孩子的吻没有和你的甜。   那一年的高考题出得有些怪异,导致分数似乎和平时有些偏差。考完试后还没出分数的那段时间,班主任组织了一次出游。那天我们经历了学生时代最快乐的一天。我和几个女生唱了一会儿卡拉ok,又打了一会儿扑克。   之后夜里我和陈若冰跑到酒店外面。那个度假村有个很大的湖。当时湖里开满了荷花,月亮很亮,上面的山峦沟壑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和陈若冰坐在湖边,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就坐着不再说话了。只是坐着,好像心有灵犀一样地知道这个夜晚也许是人生最无忧无虑的夜晚了。   第二天,不知为什么,高考成绩提前可以查询了。于是,这次出游的愉快氛围提前结束了。大家开始打电话查高考成绩,之后我听到了女孩子的哭声。考得好的人在这种气氛之下也就默不作声了。   有人欢笑有人愁,只是这样齐聚一堂地揭晓结果实在是太残酷了。   陈若冰查到分数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考不上状元了,并且离状元还差很远,但她没有难过,好像早就预感到结果一样。   那一年,陈若冰仍旧是我们学校的第一,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协和医学部。我则中规中矩地考上了海淀区的一所211学校。   12   陈若冰大学的前三年都在清华读。我的学校离清华不算远,搭一趟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坐半个多小时,就能到清华西门了。   陈若冰每次都在挨着西门的那条河边等我,推着自行车。然后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我骑车带着她,往学校里面骑。我们总是漫无目的地沿着小路骑下去,每次随机地在某一个路口转弯。于是刚开学的一段时间,总是迷路。好在清华的路大都是正南正北,于是兜兜转转地也能找到方向。   大一上来的课程排得很满。上了大学之后,我的性格也慢慢开朗了很多。因为有一些文体特长,各种活动也比较多。尽管课余时间并不是以前想象的那么充裕,我还是乐此不疲地保证一周至少去一次清华的频率。   刚上大学的那段时光,可以用无忧无虑来形容。陈若冰每次要花大量时间做作业,而我通常是在临交的前一天晚上把作业抄好。我和陈若冰在清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馆度过。陈若冰写作业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小说。那三年,我把清华图书馆文学区的大部分书都翻过了。那段时期清华图书馆的图书采购员一定不爱读小说,每次畅销书都只进两三本,然后很快就被借走了。而陈若冰的借阅额度都被用来借更紧俏的专业书籍,以至于我经常这周看了一半儿的小说,下周再去就没了。等到下次能找到,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所以也许我喜欢编故事,是从看了一半没下文的煎熬中被迫生出来的爱好吧。   高考之后,刘宇飞考到了上海。那时候智能手机已经开始普及,手机端的即时通讯慢慢兴起,人们彼此之间联系变得异常容易。   尽管如此,真正的沟通仍旧是件难事。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做过调查,手机微信普及之后,工作效率是不是变高了。不过我相信爱情从来都与科技和社会进步没有任何关系。   刘宇飞在刚上大一的十一假期回了次北京,我们约会了两次。   那个十一之后,我们又各忙各的,聊天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总不过是吃了什么饭、上什么课之类的琐事。   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异地的残酷性,在一块儿的时候没话说也可以一起玩。但是异地了,靠着之前的那些交集,又能坚持多久呢?   这样过了几个月,我给他发了个微信,说我们分手吧。   他好像也没有很诧异。那时候我想,科技进步还是好,化解了多少尴尬。   陈若冰问起我和刘宇飞的时候,我和她正在七食堂吃面。那天是个周末,正逢考试周,自习座位相当紧俏,想去图书馆是没可能了。我和陈若冰在三教自习了一天,天黑了才跑去食堂吃饭。   她用筷子卷起面条,低着头问了一句:“你和刘宇飞还好吗?”   我抬起头说:“分手了。”   陈若冰停了手上的动作,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惊诧,随后垂下眼睛,筷子一下下地往碗里杵,想是要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   “上个月的事。”我补充说。   “哦。”   “好辣。”我吃了一口面,把话题打断了。   我一点也不想和她聊我前男友的事情,觉得没什么可聊的。前男友没错,陈若冰也很好。没有人做错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和陈若冰在一起应该聊一些更有意思的话题。   我坚信陈若冰也有这种想法,因为她即使和杨旭在一起的前后也没有跟我说过他什么。之前没说过他好,之后也没讲过他的坏话。   那时候我猜想,我和她对男生的感觉是一样的,大概可以用寡淡无味来形容,以至于我们都不屑于提起。   13   大学之后的生活,惊艳之处并不在于独立生活带来的惬意自由,而在于价值观的多样性。可能因为自己身体内有过多的叛逆因子,上大学之后我像进入了一个乐园,一个有多种玩法的游戏里。学习成绩再也不是唯一的评价标准。没有人再说,成绩不好就没有未来这种话。   大约用了一年的时间,我们慢慢过上了不同的大学生活。有人活跃在学生会、团委等学校的各种官方组织,可能是喜欢,可能存了个毕业留校的期望,或仅仅是为了在简历里写上漂亮的几笔。有人热衷各种兴趣团体,善业协会、读书组织、乐队、话剧团……有人执着于电脑游戏、沉迷二次元。有人的课余时间都用来打工、做实习,体验社会。还有谈恋爱也是必不可少的环节,甚至到了大三大四,宿舍楼里有的姑娘已经会被学校门口的豪车接走了。   我不轻视这里面的任何一种存在方式。每一种看起来都有合理之处,好像哪一个都比我这种迷茫无措来得好。   对于那些大一大二便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幸运的年轻人来说,我只有深深的嫉妒。   但如果他们可以披荆斩棘地一直走下去,我会被他们感动,并献上最严肃真挚的敬意。   陈若冰就是这种人中的一个。她在大学里乐此不疲地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图书馆和自习室。我一度以为她这样努力只是一种惯性,但后来知道她享受与此。   她会通过一个又一个专业考试,穿上洁白的工作服,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多年之后无论同龄人过上了多悠闲或富足或空虚的生活,她都会埋头在她想做的这件事里。   而我的大学生活都没有那么专注了,系里的活动会参加,也跟同学搞过一些竞赛和实践活动,另外加入了长跑、篮球和羽毛球协会,成绩属于中下等,总之是看起来丰富多彩,但没什么亮点,乏善可陈的那种。   但那会儿我的性格越来越开朗,朋友很多,和宿舍的姑娘相处得也融洽。她们知道我在清华有一个“密友”。开始我说是去找闺蜜,去的次数多了就没有人信了。她们料定我是藏了个男朋友,总开我的玩笑。后来我找出了我和陈若冰在图书馆的照片,她们才信。但到了大二的下学期,晚上夜谈的时候,聊到我总会有人说:“你们俩个真好啊,快两年了每周都见面。”我只是“嗯”,“啊”地附和过去。我知道她们有了新的疑问,只是没人再开玩笑了。   大二的时候,我开始写我和陈若冰的故事,其实都是一些场景、几句记得的对话,和自己随着思维游荡的呓语而已。但我害怕不写下来我会忘掉。人如果什么都忘了,来世界走一遭又为了什么呢?   我写这些故事的时候,完全把自己抛在了幻象中。那些说过的话,脑海中的片段,都是带着光晕的。现实离我很远。我一个人和陈若冰的影子在大海里漂。这样的梦做完,再读写下的文字,却发现都是很真实的东西。   那时候还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给陈若冰讲我看的故事、生出的脑洞和腹稿。在图书馆里没法说话,每次我俩出来去吃饭的路上,我骑车带着她,一边骑一边给她讲故事。有时候她听得很开心,我能感觉到她在后座上晃起了双腿。有时候她会难过,或者我讲得很有画面感的时候,她会沉默很久。   我转过头大声喊:“在听吗?”   她会所答非所问地说:“在想!”   那时候我会生出一种感觉,我和她不活在现实里,而是活在我写的那些故事里。   14   因为我整天地往清华跑,那个院子里的很多地方都熟悉了,有时候甚至觉得比自己的学校还要有感情。每当想起那个地方,心里就会变得柔软,连跳动都慢下来了。   大二下学期,寒假前的最后一周,我考完了试,陈若冰那天上午考完了最后一门。我去找她,本来约定的当天一起回家,结果临时晚上去看了个电影,结束已经9点多了。那天从电影院出来,外面一下子白了。地上的雪铺了薄薄一层。陈若冰提议别回家了,去她宿舍住一晚。   于是我俩从东门走。那段路上的地砖铺了雪变得特别滑。陈若冰推着自行车,我俩慢慢地往她宿舍走。两侧路灯投下来的光被细粉一样的雪花染晕了,一切都影影绰绰得看不真切,只觉得四周寂静无声,连时间都变慢了许多。奇怪的是,那天的清华园也比平时清净了许多。路上飞驰而过的自行车也不见了。我和陈若冰同时沉浸在这寒冬寂静的深夜里,一路都没有说几句话。   回了宿舍已经很晚了。屋里其他三个人都在,因为常去,见了我也并不陌生。但我这是第一次在她宿舍留宿。简单的洗漱过后,我先爬上了床。屋里有些冷,我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我躺在陈若冰的枕头上,一股熟悉的香气涌进鼻腔。   枕头旁边,摆着一本书,在中间的一页夹了一根笔。我从那个地方翻开,抬眼便看见了用红色笔划出来的一句话。   “在造成同性恋倾向的先天生理因素和后天社会因素当中,我们的调查发现,早年的性`经验,尤其是首次性`经验,有着非同一般的重要意义。”   我的脑子嗡得一下,什么也听不到了。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震惊的念头。陈若冰知道了我喜欢她,并且开始研究我?!   是啊,连我们宿舍女生都猜到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不明白。   而后我又随手翻到后面的一页,仍旧划了一句话,大意就是,只要不伤害他人,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完全应当是他自己的事。   我的大脑一时间无法思考,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心跳得飞快,也来不及去仔细琢磨。感觉到陈若冰也爬了上来,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瞥一眼那本书的名字,就收回手,脸朝上躺好。   “冷吧?”陈若冰一边钻进来,一边说,“宿舍暖气烧得不热。”   我说了句“还行”,木头一样绷在床上。   很快其他三个女孩子也上了床。刚考完试,大家都放松了。黑灯之后的半个多小时一直在聊天,陈若冰的心情看起来也不错,和她们聊在一处。   我躲在她们的说话声中,把几年前吻陈若冰的那个叫沙玉的女孩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也许从我真正认识了自己开始,胆子就变小了吧。   我畏手畏脚地躺在床上,躺了不知道多久,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之后放了寒假,我再把这件事来来回回想了几遍,意识到我不该那样害怕。友达以上的感情,陈若冰并没有拒绝啊。   那几天正赶上春节,家里事情比较多,我本打算抽空去找陈若冰。结果大年二十九那天晚上,她先给我打了电话。   上来她问我吃完饭了么,又问今天干什么了。我立刻觉出了异样,果然,陈若冰寒暄了几句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说:“沙玉,今天我跟家里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电话那头传来了陈若冰沉静的声音,那声音像夜晚的湖水,清凉通透。   “我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那一刻在心脏不堪重负的跳动中,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不是因为高兴,而是感动,为自己被理解与回应而感动。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能像陈若冰一样懂我,与我想到一处,不会再有了。   我拿着电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很久,突然传来一声抽泣。   陈若冰也哭了。我隐约猜到了什么。   “沙玉,对不起,我说服不了我爸妈……我,我们以后,还是要结婚,要有自己的孩子。”   我的眼泪不停地顺着脸往下流,但心却异常平静。   “小冰,别说对不起,你比我勇敢太多了。”   我在漫长的无法被承认的暗恋中,竟然首先得到了陈若冰的回应。这回应带来的可以叫做感动、勇气或者其他什么词,什么词都无所谓的东西已经填满了我的心脏,把那上面任何一点褶皱都抚平了。   陈若冰在电话那头不停地抽泣。   第二天我没打招呼就去了她家,试图去做她父母的工作,结果被拦在门外没让进门。后来在她家楼下等了快一个小时,陈若冰才跑出来。   我和陈若冰在街角一处没人的地方拥抱了。我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而后我吻了她。我尝到了她的泪水,也可能是我自己的,反正已经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小说里那些轻松的出柜剧情没有发生在现实里。   不仅如此,现实似乎比想象的还要沉重。   那几天,我在陈若冰面前佯装坚强,在没人的地方,把这之前之后好几年的眼泪都哭掉了。有时候,我会自私而幼稚地想,如果我和陈若冰是孤儿会怎样?   也许都不能健康地活到现在吧。   15   陈若冰的家庭是那种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北京一所高校的教授,母亲在高中教英语。陈若冰一直说,幸好她妈妈不在我们高中,不然她一定很惨。她的母亲在学校里是个有名的严师,教书很有一套。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英语的年级组长,上了些年纪之后连校长都要给她面子。在如今中学老师已经和学生打成一片的年代,她的母亲仍可以奇迹般地维持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气场。   家庭对人性格的影响太大了。说到底,一个人一出生,几乎就被决定了大半个命运。掌控在自己手里的,只是主干道上的细小支流。   我和陈若冰在那之后经历了小半年的热恋期。那段时间我们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每次分开都在校门口磨蹭很久。有时候从图书馆出来走在路上,也没什么好说的,就相互看着傻笑,笑完了就接吻,吻完了就去万人买冰淇淋吃。   如果一直以来和陈若冰在一起像是喝茶,那这段时间就是在酗酒,每天都醉醺醺的,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未来于我而言,像一条敏捷又狡猾的鱼,滑溜溜的,怎么也握不住。能看到的,就只有此时此刻的陈若冰和我而已。   而陈若冰却是一个做事有计划的人,在既定轨道上按部就班地走。她也是一个理智的人,觉得没有结果的事情不如不做,所以她在第一时间先跟家里人坦白了。   后来她的母亲对她说,人生还很长,别这么早做决定。你受得了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么,受得了老了无依无靠么。陈若冰说不结婚也可以有孩子。她的母亲说,你忍心看孩子没爹么?   这些都是后来陈若冰跟我说的。那天我和她去西门外的烧烤店吃烧烤,聊到很晚。她说她说不过她妈。她妈说的对。可她也没做错什么。她不知道是谁错了。   我能感觉到陈若冰的痛苦。她排解痛苦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扔进无穷无尽的专业书里,反正她们那个专业,学起来也是没有边的。   随着专业课和各种实验的来临,陈若冰忙得昏天黑地,见面的时间就少之又少。   虽然知道她也许是有意让自己这么忙,但我终究没有勇气要求她怎样。   能怎样呢?要求她和我多吃一顿饭吗?还是多聊一会儿?   能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好几个来回,日子总要一天一天过,现实的每一天其实都是单调的,没什么诗和远方。   那时候我在想,喜欢一个人,该做什么呢?真能把一个人据为己有么?天天在一起就是据为己有么?相爱的两个人,最终是一种什么样的相处模式呢?   二十岁的我,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后来陈若冰在我面前再也不提她的父母,估计在她父母那里也会对我闭口不提。   大三开始,大家要考虑出路了。出国的开始考G考托,下学期考研的也要开始复习。系里有很少的保研名额和读博的名额,都被尖子生霸占了。   陈若冰建议我出国的时候,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后来我和她大吵了一架,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她说:“你的成绩不错,专业又是纯理科,好好复习英语,出国深造吧。”   “那你怎么不出国?”我反问她。   “我就是想当医生。你不是不知道做什么么?出去多见见世面多好。”   我有点急了,说:“那我们就要分开了。”   “分开不意味着什么。”陈若冰冷静地说,“过两年想回来就回来啊。再说,马上大四了,先考虑前途的事。”   我听了她说这些,气得说不出话,胸口里翻腾了好久才说:“异地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   等了一会儿,没见她说话,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在发抖:“我们的感情,在你那里,算什么?什么都不是么?”   “我不知道。我情愿自己是个冷血动物,什么人也不要喜欢,每次喜欢一个人,不是要受伤,就是要承受这么多压力。”陈若冰盯着我,她的眼睛里布着血丝,眼角也是红的,“沙玉,别人用那种眼光看你的时候,你真的能无视么?一辈子这样,真的行么?”   一辈子。我的大脑一瞬间被这个词击穿了。   当时我的所见所想,所有生活经历,都无法掌控这个词。   什么东西上升到一辈子,都变的沉甸甸了。乌云一样地压过来,无边无际。   那时候是我第一次迫切地希望自己变强大,强到可以支撑自己,并且对陈若冰说:“一辈子就这样,可以的。”   可那时候我连一辈子的边都没有看到呢。   16   因为我们系就业压力大,大三下开始小半个班的人都在准备考研换专业,剩下的都在准备出国的英语考试。父母也极力劝我出国。那段时间我十分焦虑,学业和感情都无所适从,人生处在一个最关键的十字路口上。   那时候多多少少跟陈若冰生着气,恨她太理智冷酷,可又无可奈何。   之后我开始了繁重的考托考G之路,晚上去上辅导班,半天背单词刷题。开始的时候还去找陈若冰,后来也没时间了,就在手机上跟她联系。   后来有一次,舍友无意中问我,怎么不见你同学来咱学校找你呢?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以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舍友问完,又和其他几个人聊起来,我却躺在床上失眠了。   那时候的我,说到底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恋爱,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先例,更不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讨论交流,心里的疑惑、恋爱中的负面情绪,一样也不会少。   我想了一个晚上,觉得陈若冰对我的爱没有那么多而已。我试着不给她发消息,果然她没有主动联系我。那时候看过的那些个毒鸡汤里的话都冒出来了,什么爱一个人只能爱七八分剩下的要留给自己,什么要自己强大才能在爱里有主动权。   于是我经历了大学以来最疯狂的学习期,白天单词背得头昏眼花,晚上回到宿舍,就在日记本子上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写上去,之后睡觉,周而复始。   那时候,我的日记已经写了三四个厚本子,里面大部分的日子,都有陈若冰出现。因为初衷就是想写下我和她的故事,开始的时候全是她,后来开始有了我其他的生活,再后来,她的篇幅就慢慢少了。   GT考完的时候,陈若冰开始了医院本部的学习,有大量的实验课和专业考试,她不让我去找她。于是大四那一年,我只去过几次。那时候明显地感觉到,她在有意和我保持着距离。大概她在劝我出国,甚至更早的时候,就下了分手的决心了。   大四,宿舍里其他的几个有男朋友的女生,除了一个和男友都是北京人,剩下的全都和男朋友分手了。所有人都默认了这种结局,也习惯了这个气氛。有意思的是,提出分手的,全是女孩子。可能女生在关键时候更理智,或者是男生在暗示等着女生提,再或者,就是巧合?   我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对我没有任何参考性。   我拿出手机找到陈若冰的头像,发现她已经被刷到第三页了。   “我们是分手了吗?”   两个小时候后,陈若冰发来三个字:“对不起。”   大四的下半段,我等着学校的offer,无事可做。我们学校没有多少篮球场地,也没太多人打。篮球馆被分割成了一块块羽毛球场地。后来我请了教练,开始一板一眼地学羽毛球。那个教练让我去练长跑,于是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跑步和打球了。   人的精力一旦集中到一两件喜欢的事情上去,就可以把其他的忘掉了。   那时候我再次充分地体会到了运动的快乐。恋爱的快乐让人迷醉,运动之后却让人神清气爽。最重要的,我又体会到了那种心的自由。虽然每每想起以前,都会难过。但我不再把全部心思都系于一个人身上。   喜怒哀乐的权利,终于属于我自己了。   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同年8月,我到了美国。母亲给我准备了三个超大行李箱,装了各种生活用品,恨不得把锅和菜刀都放进去。   直到那时,我写东西,还是喜欢手写。我把自己这些年写的所有东西,都带了过去。   经历了最初找房子、买二手家具、报到、选课的不稳定期,一切都步入正轨。我成功地转到了一个工科专业,刚开始的学业不是特别重。那时候没有纸板书可以看,我买了个kindle开始开电子书,写字也开始用电脑写。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地想起陈若冰。于是把我所有的日记拿出来,看了一遍。那时候心已经不疼了。   我突发奇想,打开当时华人了在北美的一个有名的论坛。那个论坛有很多板块。有一个版的氛围很好,上面人不多,但大家喜欢在上面写一些心事。版友也很友善。   就算是把我们的感情画上一个句号吧,我决定把我和陈若冰的故事,边修边发上去。   当时,我正好第一次看王二和陈清扬的故事,脑子里全是陈清扬春藤绕树的模样。于是,在我的故事里,我把小冰的姓,改成了陈。   17   当时在那个论坛,同志版的人不少,但没有拉拉的板块。我的帖子发出来,引来了不少人。安慰、祝福、看热闹,甚至冷嘲热讽,什么心态的看客都有。但这些都影响不到我了,因为我的故事早已经写完了。   后来看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开始质疑,说我是在编故事。现如今说“我朋友”、“我同学”的一定是自己,而说“我自己”的,大都不是真事,是为了博人眼球而已。我一想,的确是这样,那就当我是在写小说好了。   在这个北方城市,冬天的雪很大。那一年的圣诞节,有一个台湾的男生邀请我去滑雪。我一下子就爱上了那种飞一样的感觉。我花了一个冬天就可以在雪上自由地转弯了。我和那个男生在一起滑雪的时候,那种感觉跟和刘宇飞是一模一样的。我知道我没有可能爱一个男生了。下辈子我就做个男生好了,我这么喜欢运动,和男生玩得这么好,一定会有很多好哥们儿。可我再一想,陈若冰的那些细如发丝的情感,只有女生可以懂。如果我是男生,我就永远会和陈若冰隔着一层纱。虽然我会有和她结婚的可能性。但我不要这种可能性,我要曾经的百分之百的知心。   所以下辈子我还是做女生吧。下辈子我不要喜欢她,我要做她的闺蜜。   一年后,我的故事基本上发完了。这一年里,有很多网友在帖子下面跟帖,有男有女,讲着不一样的悲伤的故事。我说曾经爱过就值得,他们说爱就要在一起。我说我二十岁那一年的春节,得到的东西够我挥霍一辈子了。他们说不信爱了。我说我还相信爱,哪怕我到了五十岁、六十岁,绝了经,满身皱纹,老得不成样子,我也要爱。   三年后,我研究生毕业的那一年的夏天,我正在操场上穿着硕士服拍照,陈若冰突然给我发了个消息。   “沙玉,我要结婚了。”   我一愣,想也没想地回复说:“为什么这么着急结婚?”   她也回得很快:“父母的身体都不太好,我学业太重,以后只会越累越忙,需要人帮我。”   陈若冰的父母是年纪很大才生的她,我看了之后,在手机上按道:“哦,他对你好……”   “吗”字还没有按完,她又发来一条:“他比我大几岁,对我不错。”   我笑了笑,删掉了打了一半的话,想回复说:“好好照顾叔叔阿姨。”又觉得是废话,再次删掉了。我想了想,最后写了句:“好好的。”   我在手机上打了又删,删了又打的时候,陈若冰也在按手机。我刚发出去,她就回过来一句话:“你怎么样?有男朋友了吗?”   我打开照片,翻到了一张那个台湾男生和我的自拍。那天很冷,风特别大,雪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山顶的气温显示牌上显示摄氏零下二十六度。我俩在这温度牌旁自拍留了纪念。我穿着一身牛血红,脸上一片皮肤都没有露。雪镜里除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什么都没有。我觉得里面的自己显得特别酷。   我把这照片给陈若冰发了过去,她说:“真好,为你高兴。”   那个暑假,我和几个同学去西海岸旅游。我来到了加州。   加州的阳光很好,但和其他地方也没多大不同。海滩上有棕榈树,但我没找到银白色的沙滩。   十六岁的时候,因为那首歌,我对加州充满了多少期待。真的来了这,不能说失望,只是没了十六岁的天真和张狂。   我想动物和人都是这样,每长一岁,身上就拴了一块石头,于是越来越沉静内敛了。   我本想拍张照片发给陈若冰,又觉得不合适。想让她回什么呢?即时通讯有时候真是多余的。   最后我买了一叠加州的明信片寄给了她。   毕业后,我留在了美国工作。这里的确有更自由的风气。这几年尝试着交往了两个女朋友。一个活泼开朗,另一个不爱说话,有点像陈若冰。结果两段恋情都无疾而终。   18   我在美国工作了六年。父母一直在催我结婚,后面越催越急,开始他们就催我回国相亲。我后来烦得不行,索性告诉他们我喜欢女生了。   后来他们来了,我把这些年的感情经历都跟他们说了。我说我不是没试过,试过还不止一次。我不可能嫁给一个男生了,除非你们想让我抑郁而死。   我妈哭了好几个晚上,我爸一直不停地叹气。呆了几天他们就要走,我说你们别走了。他们不答应,说在这话都听不懂,既是哑巴又是聋子。那几天父母一下子老了很多。这几年和他们聚少离多,每次见面都觉得他们苍老了一分,心里的愧疚感也加深了一分。   时间无情,镜子中的自己都已经变了模样,何况是父母呢。   自从我上了大学,开始和陈若冰玩在一起,就慢慢地离他们越来越远了。那时候开始真正地学着爱一个人,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她,时间、精力、思绪。   父母子女之情,终究是越走越远,直到我的而立之年,在一起住上十几天,父母反而觉得不适应了。   他们最后说,你就在美国呆着吧,在这你会活得更轻松。   我哭了。我说我脸皮厚得很,什么也不怕。我不要孩子,不需要那么多钱。找不到合适的人,我就跟你们逍遥一辈子。所以你们该往好处想,我这样的人,活得反而轻松。   那一两年公司在国内的业务增多,也经常有回国机会。后来我向公司申请,调去国内的分公司。等待了一年多之后,在我三十二岁这一年,终于回到了北京。   我用这几年赚的钱买了个一居室,和爸妈家的距离不远不近,一切都按部就班。我喜欢这种朝九晚五的日子。因为自制力差,需要一个规定好的生物钟。白天上班,晚上看书码字,冬天的周末和几个雪友去崇礼滑雪,其余的周末去一个羽毛球俱乐部打球。基本上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即使这样过一辈子也没问题。   我回来的消息没有告诉陈若冰。有人说,忘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编一个故事,把她写成主角。这个办法我后来试过了,好像有些用,我会继续试下去。   后来我妈有一次偶然提到:“之前你们班学习很好的那个姑娘,现在在友谊的消化科当大夫,你还跟她联系吗?”   我知道我早晚会知道她的消息,也早晚会再和她见面。但我不知道她居然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上班。这个消息让我有点焦虑。   我觉得我应该主动去见她,无论如何,不应该这样回来一声不吭。   我在一个周五的下班时间去了那所医院的消化科,问了门口的护士,找到了陈若冰那天所在的诊室。   陈若冰瘦小的身体被套在白大褂里,头发在脑后盘起来,脸上戴着口罩,低头一边在写病历,一边跟病人说着话。我在门口的椅子上等了一会儿,病人走了。我走了过去。   “挂号了么?下班了今天。”   陈若冰看着电脑屏幕,声音因为闷在了口罩里而不那么真切,软软的,需要用点力气才能听到每一个字的气息流转。   见我没动静,陈若冰抬起了头。   我揣着一颗狂跳的心脏,尽力摆出了一个平静的笑容来。   但我失败了,在我看到她眼睛的时候。   陈若冰巴掌大的脸上,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   我从来没见过她有那样的眼神,像一口冰凉深邃的井。从井口望进去,只有见不到底的纯净的黑。   这黑色把我冻在了原地,一个念头冲进脑子里。   陈若冰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和我一起编故事吃巧克力的小姑娘了。小姑娘没有这样的眼神。   “你,怎么来了?”陈若冰站起身,眨了眨眼睛,那两口井水在阳光下晃了一晃。   “嗯……来看看你。”   “那,我们去吃个饭吧?”陈若冰放下手里的笔,两只手在一起握了握,又分开,之后抬起手,把她脸旁的碎发钩到耳后。   “好,我出去等你。”我转身的时候低了头,见她脚上穿了一双白色的布鞋,医院的姑娘都穿的那种。我忽然觉得她确实适合当医生,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19   我坐在大厅的休息区,看着走出来的三两成群的护士。她们大都处于最美的年纪,虽然是下班时间,脸上都洋溢着熠熠生辉的光,说说笑笑地簇拥在一起。   等了一会儿,走过来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陈若冰穿了一件最常见的驼色风衣,牛仔裤,软底的休闲鞋。这次我看到了她的脸,和十年前似乎没什么不同,连笑起来脸上的纹路都一样。可仔细看去,这已经是一个成熟女人的笑,多了许多说不出来的韵味。   “久等了。”   “没。”我笑了笑,和陈若冰并肩走在一起。   “你变漂亮了。”她对我说。   我扭过头:“你也变样了。”   陈若冰笑了笑,又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说:“变老了。值夜班总熬夜,皱纹都出来了。”   我想说你特别美,你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样。我以为时间最多是在你身上停滞,可发现它奖赏你了,你经历的一切都给了你回报。   可在这时隔近十年的第一次重逢里,我怎样也没法说这些话。   我和陈若冰像十年前的某一次下了自习去吃饭一样,安静着往外走。   我们沿着外面那条街走了一会儿,深秋的下弦月就慢慢升起来了。   “家里人都好么?”   陈若冰点点头:“前几年我爸做了个手术,现在恢复得还行。好在孩子大了,不会特别累了。”   原来陈若冰当妈妈了!那个次次考试第一,沉默寡言,排队站在第一个的小姑娘,居然做妈妈了。   我被这个消息震惊得说不出话。   “孩子……男孩女孩?”   “女孩子,四岁。”   我点点头,思考着在公司里和那些娃妈们可以讨论的话题,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还是陈若冰啊。   那天后来,我们挑了个餐厅吃饭,各自聊了聊这几年的事情。说到一半儿,她接了个电话,说女儿这会儿发烧了。于是饭吃了一半儿,陈若冰就离开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高中同学组织两个聚会。这消息是班里一个男生告诉我的。我给陈若冰发了个消息,问她去不去。她说不一定有时间,到时候再看。   聚会那天,满满当当坐了一大桌人。因为我第一次来,大家都围着我问近况,问我在美国时是不是工资很高,现在是不是也是拿美国的工资。班里有两个看样子赚了大钱的男生,一直侃侃而谈。饭吃到一半儿的时候,陈若冰终于推门而入。   她穿了一件纯黑的羽绒服,头发和衣服融为一体,趁得脸煞白,仔细看去,眼下还有两片青色。   “不好意思,刚下班。”   “若冰真给面子,居然来了。”一个男生说。   我拉开旁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陈若冰的到来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我才知道这几年陈若冰也只参加过一次聚会。大家问她当医生感觉怎么样。陈若冰笑着说:“很好。”然后又有几个人开她和杨旭的玩笑。她也只是笑了笑。   “杨旭现在在哪?”我问。   旁边一个人说:“一直在美国啊,你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又听到一个男生问陈若冰:“当医生这么累,挣多少钱啊?”   我记得上学那会儿,这个男生从来都不敢大声跟陈若冰讲话。现在不知为何,我觉得这话非常刺耳,没等陈若冰回答,我抢着说:“还是别提钱了,多伤感情啊。”   几个人哈哈一笑,那个男生讪讪地说:“男人压力大啊,不得挣钱养家吗?”   这之后的近一个小时,仍旧是嘻嘻哈哈的玩笑中混杂着炫耀和攀比。陈若冰明显与这种场合格格不入。我开始后悔叫她来了。   聚会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听到坐在陈若冰另一侧的女同学小声问她:“孩子还好吗?”陈若冰“嗯”了一声。那个女同学后来也做了大夫,学得中医。我又听到她小声说:“我们医院有个同事人还不错,35岁,也离婚了,没孩子,给你介绍一下?”   我反应了两秒钟,随后脑袋嗡得一声,屋里的说话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扭头盯着陈若冰,她知道我听到了,脸上有些不自然,不过也没有解释什么。   聚会散了,我和陈若冰拖到最后才出去。走到外面,冷风一吹,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问她:“小冰,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陈若冰抬头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小声说:“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最亲近的人。”   我问她:“永远是么?”   她说:“永远都是。”   我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又问:“即使我不回来,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也是么?”   陈若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颤颤巍巍的泪水:“也是。”   我伸出双手,把她抱进怀里。她的发丝弄得我的脸痒痒的,之后粘上了我的眼泪。   “那为什么……瞒着我,这么多事。”我的说话声已经没法连贯了。   “怕……怕打扰你的……生活。”   陈若冰的肩膀抽动着,说完这句,在我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们抱在一起,哭了很久,我才捧着她的脸吻上去。嘴唇相触的地方,全是咸咸的泪水。   20   我跟不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接过吻。最甜的和最苦的,都是陈若冰给的。   我对她说:“不要过那种生活了。”   陈若冰把脸埋在我的肩上,用力点了点头。   我在她耳边说:“我从十六岁开始,喜欢你,到今天,人生一半儿的日子……都在爱一个人。反反复复,放了手,可还是受折磨。”   “歌里唱得没错,怕听到你的消息。你过得好,我会失落。过得不好,我会哭。”   我用手摸了摸陈若冰的脸,上面像水洗过一样,一片冰凉。我用手掌胡乱地在她脸上抹起来。   “这次你再说什么鬼话,我都不会信!再让我跟什么人谈恋爱,去什么鬼地方,我也不会去了!我要自私自利,要不择手段。不要再靠写什么故事来忘记你,不要再照顾其他任何人的心情。”   我怎样擦,也擦不干陈若冰的眼泪,可是我还要说,我要把这十年想说的话都说给她听。   我说了一通,听到陈若冰喃喃地说:“我现在这样……”   “你现在哪样?”我打断她,“我问你,你觉得是现在的你厉害,还是十年前厉害?”   陈若冰眨着亮晶晶地眼睛,看着我说:“现在。”   “我也这么觉得。”   我和陈若冰在三十二岁的这一年,开始了第一次名正言顺的恋爱关系。她的父母眼见了她六年以失败告终的婚姻生活,终于放了手。一切也就都水到渠成了。我卖了房子,凑了凑钱,贷款买了个小两居。当然首先要承担的就是周末陈若冰加班时给她带娃的工作。   陈若冰的小丫头刚见我的时候不爱说话。我带着她骑自行车、踢足球、滑旱冰、玩狗。陈若冰不让她干的事情我都带她玩,后来我又想出一招,周末把我表哥的儿子也叫来我家。这样我就只管给两个小崽子做饭就行了。   后来小丫头和我熟了,管我叫姐,管我侄子叫哥,管陈若冰叫妈。   再后来有一次,我在网上给小丫头下动画片的时候,无意中进了一个育儿论坛。看见别人家四五岁的孩子都认识很多汉字、单词,读了好多书了。   我问陈若冰:“你教小丫头英语了吗?”她说没有。   我又问:“汉字呢?”   “姥姥姥爷教过一点。”   “还要这样放养吗?我看我侄子可都去各种培训班了。”   陈若冰也是不置可否,最后说了句“再玩两年吧”。   于是小丫头六岁的时候,终于长成了一个野小子一样的女孩子。虽然眉眼像极了陈若冰,但做派却一点没学来。对此我有些遗憾。陈若冰这两年开始上手术了,经常到家时小丫头已经睡着了。   我对她说:“有你这样当妈的么?”   她花了十分钟就洗漱完毕,上了床,笑道:“不是有你么?”之后想了想,又说:“这样挺好的,以后也不要做什么好女儿、好妻子。”   “呦,人家都是中学生来这套,你叛逆得有点晚吧?”   “嗯,有点晚。”陈若冰凑过来,笑着说,“不过好在还来得及。”   ========================   正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